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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民国初年四川至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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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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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初年四川至北京

    民国八年的正月十八,父亲送我北上。从釜溪河上船,到泸州是带篷子的木船,顺水再借着帆力,倒也快捷。在泸州换了川江公司的蜀亨轮。那时井盐外销,走川江公司的船实在不少。父亲是他们的老主顾,再加上船挂的是法国的三色旗,一般的军队拉差或是土匪打劫都不敢对外轮造次,因此上坐着心里也安稳很多。

    从泸州到重庆,再到宜昌这一段川江上距离有一千三百里上下,正和着李白诗里千里江陵一语。不过即使快捷如蜀亨轮,也要三四天才到。由宜昌再往下,那就是荆江了。一时间眼界陡然开阔,江面浩荡,九曲回肠,船行得慢了,又是四天,才停靠汉口粤汉码头。

    在此弃舟登岸,从大智门上火车,顺着京汉铁路北上。这铁路是前清时国家最后几件值得荣耀的事情,从中原腹地穿过,在黄河上架了第一座铁桥,两千里的路程三天多便从长江之滨到了芦沟桥下。过了芦沟桥,铁路折而转向东北,直达正阳门西的火车站。

    我这一路,自从出了自流井,便全是新鲜的经历,去到的城市一个比一个更宏大,一个比一个更古老,直到正阳门前,这宏大和古老便到了极致。老管家和德诚都是比我见识更多的,德诚到过重庆,老管家去得更远,陪父亲到过汉口。可即便是他们,进京这也是头一遭,更何况这不折不扣的是老年间所说的进京赶考。

    罗大人已举家迁京,父亲便早写了书信,烦劳罗大人代为照顾。罗府管家接着我们,忙着叫了车站的杂役取行李,然后脸带歉意地向我们说道:“这两天真不凑巧,家里出了些小事,老爷也几天没回家了。听说李少爷这两天就到,老爷吩咐了,接到家里反而怠慢了,不如直接送您去清华学校。那边有我家真少爷陪着您,考试也在学校里,免得城里城外地奔波。”

    老管家自然不甘示弱,也是客气话说了一篇。偏偏是我不谙世事,听见罗大人家里有事,我便关切地问起出了什么变故,是不是严重。德诚虽是年少,却也明白了个中的要害,在我身后奋力地跟着,还不忘了轻轻地拉了拉我的棉袍,提醒我莫要多问。

    罗府的管家陪着笑,款款地说道:“一点小事,还烦劳李少爷担心。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老爷需要费点儿心。老爷特地嘱咐了,您和我们家真少爷过几天就要有大考,这是头等要紧的事,也不可因为旁的分了心思,所以连我们真少爷也没有让他知道,要是让您因此再分神,那老爷可是要责怪我们了。”

    我虽不是尽懂,但总是听出了这事不可多问,也就住了嘴。出得站来,迎面看到正阳门的侧影。此时瓮城已拆,右手边是箭楼,左手是更高的城楼,而左右城垣上则是各开了两个门洞,有马路自此入城。

    罗府管家叫了四辆人力车,顺着千步廊的西首,行至长安街,穿过牌楼向西而去。在长安街上前行了二十分钟左右,便又是一座南向的牌楼。由此牌楼底下穿行向北,两厢皆是琳琅的店铺。前方路口,又有四座牌楼,各在街口一方。此处左拐,右手厢路过两座庄严的庙宇,后一座山门北面不远处是如小山般高的一座白塔。前面已见着又一道城门,城外青灰色的绵延山脉上还留着冬日的残雪,那之上则是至蓝透亮的天。

    由西直门出城,换火车,只十几里地,不到半个小时便到了清华。车站外上了车,罗府的管家禀道:“老爷吩咐给安排了清华学校旁的旅馆,我家真少爷已等在那儿了”

    旅馆是西式的建筑,三层高,虽比不上我日后在美国见着的华丽,但在此环境中却是透着与众不同。人力车停下,自有旅馆的门童上来照顾行李。我刚要前行,德诚却把我拉了下来。他帮我整理棉袍,掸了掸衣角的尘土,平了平前胸和后背的皱褶,然后踮起脚,在我耳边轻声嘱咐道:“少爷,您见了罗少爷可别问人家家里的事。”

    我一时茫然,不知德诚所指,刚要张口询问,他忙着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您先别说,听我说完。刚才罗府的管家不是说了,他们老爷不想让这事分了罗少爷的心,不管是什么,听起来总是件麻烦,您可别说漏了嘴。”

    我感激地点点头,心里更是觉着德诚可以倚仗。上到旅馆的旋转门前,培真已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清华学校的制服,脸上挂着已是初春般的微笑。

    我伸出手,本意与他握手,可谁知培真却是用了外国人的习惯,展开双臂,搂住我拥抱。这礼节我虽也从白牧师那里听说过,可却从未亲眼见识,一下子慌了手脚,双臂紧贴着身子,整个人有如木桩般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培真倒是没在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忙着拉着我的手,顺着旋转门进了旅馆。前厅的陈设一应均是西式,虽是冬日,空气中却是飘着胜过春芳的香气。远处墙壁上悬挂了中式字画,四角则矗立着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培真在前带路,小声地帮我指点左右。

    “这清华从头上讲,还要算回庚子年。前清的朝廷和各国议和便赔上了四万万五千万两银子,若是三十年本利合计,便有九万万两之巨。后来美国人领头,说是这银子比着他们实际的损失多了不少,不如拿来为中国做些善事,也能得民心,便用该退的庚款资助赴美留学生,还建了清华学校,作为赴美的预科。”

    我点头称是:“白牧师也说过这一节。好像他们一起传教的朋友也是帮着促成这事的。”

    培真狡黠地笑笑,轻声点拨道:“其实他们也是很反动的,未必是好心。”

    “反动”这词对我是全新,听着便如英文里的生词,摸不着头脑。可毕竟不愿意丢面子,也就没敢问培真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因为有了这层和美国的关系,这清华从一建校,由外往里就全是跟着美国学。待会儿带你去校园转转,你就清楚了,房子建得和白牧师在你们老家建得差不多,也是那种式样的,课程就不用说了,反正为的是给去美国做预备。”

    “这旅馆开始也是这样,为着是来中国的洋教授和视察庚款的官员来住,就也修成了西式的。我听学长们说,前清那会儿,管你有钱没钱,这里是不让中国人住的。后来入了民国,中国教授多了,学生们也不干,这才变了。”

    我听着培真这话里话外,好像对全跟着美国学颇有些不屑,这若是将来去了美国,岂不也难得喜欢?心里念叨着这事,已到了墨绿色大理石楼梯的近前。一串台阶向上,在半层的转弯处是个平台,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纸色泛黄的山水古画,而楼梯则是左右分成两条弧线,继续蜿蜒而上。

    罗家替我安排的房间在二层左首,是一个小套间。外面是摆着长沙发和胡桃木茶几的客厅,里屋远远地能看见铁架子床、天鹅绒的窗帘和皮面小沙发。一应布置对我都是新鲜,一时间竟是愣在了门口,不知是否进错了门。

    培真见我的懵懂状,拍了拍我的肩头,故作伤心的叹道:“友然哥,还是李老伯对你好,见天给我爹拍电报,嘱咐一定给你安排个好住处。你这可是上等的房间,不要说我们这些穷学生的宿舍比不上,就算是一般的教授家里也少有这么精致。”

    培真在北京上学,四川乡音里也开始夹杂着京腔,听着总觉带着几分调侃。他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窘迫,心里担心是否自己也变成了他刚才所笑话的“反动”。脚下不敢再走进房间一步,反而是向后退去了。

    “怎么了友然哥,这又不是火坑,”培真笑着问道,“快进来吧,你先休息,明儿我再带你去学校里转转。”他见我还是不动,只得在前面拽着,又用眼睛示意德诚从后面推,好歹把我架进了屋里。

    “培真,我这么住不好吧。要不在你的宿舍里挤一挤,这样还能和你一块温习功课。”

    培真按着我的肩头,让我在长沙发上坐下。

    “你就别推了。我那儿几个人住得满满登登的,哪能有你的地方啊?你要实在住着不安,过两天我带同学上你这儿挤一挤总行了吧?”

    环顾客厅一周,培真显着是满意了自己的安排,便说让我们先歇着,晚上来陪我们吃饭,第二天就在校园里走走。

    我本想叫管家和德诚在客厅也歇一歇,可他俩说正月在北京仍是天寒地冻,觉着我所带的御寒衣物还是单薄,便向旅馆的门房问了买衣物的去处,顺着原路坐火车和人力车回城。

    如此,便剩了我一人。本说要躺下休息,可横竖睡不着,对着窗外细细地回想这一路的天地挪转。此时正是午后太阳最盛的时候,在自流井几年也未见得能碰上一天如此清澈的蓝天。只可惜在此俏艳的晴空下,依然一片萧瑟枯容。

    视线退回屋中,满目雍容和典雅。厚重的深棕色天鹅绒窗帘上暗绣着缠绕的花草枝叶,垂落在玻璃窗两厢。窗台下立着一米多宽的铸铁暖气,每一片都有半手之宽,把整个屋子烤得暖意融融。我所躺的铁架子床,满铺着雪白的床单,被子也是雪白的,紧包着床面,一时却是不容易弄将开。

    我和衣躺在床上,向上看,屋顶是白色的石膏天花板,当中精致的石膏贴花结成一环,圆心的地方一盏小吊灯款款垂下。我那么躺着,望着吊灯,尽量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北京和老家怕是有三四千里之遥,可路虽是远,毕竟还只是一国一民之内,便已如此转天换地。想起美国,那更是几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人操着不同的语言,信着不同的神,岂不更是如另一个世间?看看培真,虽只是在这为去美预备的学堂学了一两年,无论见识还是气宇都已大不相同。若是将来遇见了自小便在西洋生长的同学,我自更难望其项背。

    如此在床上盯着吊灯冥想,不觉间眼睛和心思都迷茫了,忽地伊莎白的身影又映入眼帘。要说我和西洋的同学比来望尘莫及,那和伊莎白相比不更像是尘世中一凡夫俗子与神所眷顾的天使间那样人神道殊?这几年,她愿意与我通信,怕是因为自己得益于白牧师的教诲,在字斟句酌的修书写信中尚能伪装出几分才情,而若是相逢,岂不要原形毕露,自讨无趣?

    此刻这烦恼闷在心头,挥之不去,又加上屋里暖和,只觉着头晕沉沉的,翻腾几下,径自睡去了。再醒来时,窗外暮色已浓,通向客厅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也关上了,门缝下透进了一条亮线,隐约着能听到轻声说笑。我跳下床,可能是这动静传了出去,门外听见德诚一轻一重的脚步。

    门应声开启,德诚拖着左腿,奋力地走了进来:“少爷,您可醒了。罗少爷来了好一阵子了,我本说叫您起来,可是他不让,说您定是路上累着了,再睡一会儿也无妨,就给我们说笑话听,可还真是长见识。”

    德诚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身边左右转着,帮我抚平了睡皱的棉袍。他左右看了看,又觉着我怕是会着凉,也顾不着我的抗议,给我加上了从家里带来的狐皮坎肩。

    不知怎的,如此装扮,却是有些不好意思站到光亮下和培真见面。不过,害羞归害羞,礼数还是不能差了,自当和培真寒暄几句,然后便是晚饭的时间了。

    培真依旧是兴致很高,也顾不得我刚刚睡醒,身子和脑子都还有些迟缓,拉起我就要出门。我回过头,向着老管家和德诚求救,见他们不应,便只得尴尬地向培真问道:“让管家和德诚一起去吧?”

    还未等培真答话,德诚便忙着说道:“罗少爷肯定是带您去吃洋餐,我们消受不起。爹和我刚才回来时路过了家包子铺,那闻着还挺香的,我们待会儿就那儿去了。”

    培真这时也加进来,笑着劝道:“友然哥,你别怕,有我呢,你丢不了的。”

    如此再拖下去,更是难堪,便只能硬着头皮和他同行。这餐厅其实就在旅馆里面,虽说是纯正的西式口味,在暖柔的烛光中却是也能看见不少中国面孔。可无论中外,客人们都比我们年长,最年轻的看上去恐怕也是将近三十岁的,而似我俩这样还算孩子的,却也是独一无二。

    坐定了,侍者上前为我和培真铺上浆过的雪白餐巾,虽说动作娴熟得体,可我总是觉着他在上下打量自己,眼神中仍存着几分质疑。有这侍者在身边,便如芒刺在背,总不得自在,直挺到他在我俩面前放下了印制精美的菜牌,转身离去后才得着喘气。

    培真端起面前的菜牌,却是没有看,向前探身,压低声音道:“友然哥,我今天也沾你的光,开次洋荤。”

    看着培真来去自如,我此前一直想着他必定是常来此地的。此时听他这么说,我也是一愣,便问道:“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心里有点扑通扑通的,旁边都是大人,好像就咱们两个小孩。”

    培真还是把自己的身子和声音都压得很低,两个眸子里却是闪烁着得意的光彩。

    “谁说就只能大人来这儿?现在民国都快十年了,这些老规矩早该废了。不过做学生哪里来这么多钱,这餐至少吃出七、八块钱,快够我吃两个礼拜了。”

    “那咱们干嘛要这么破费,”我不安地问道,“其实和老管家他们去吃包子不也很好?”

    培真抿抿嘴,缓缓地摇着头,模仿着长者的模样,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可是不行。我爹特地让人送来钱,说是一定得好好招待你的,可是不能出半点差池。”

    我端详着他,他那眼神中除了玩笑,却好似还有些旁的深意,让人一时捉摸不透。可是不管这里有怎样的深意,我却觉着有几分不快,为何这些都是为着我,虽说是好意,可却越发让我觉着承将不起。

    培真想来也看出我心中这些难言之隐,便好心地为我排解:“友然哥,我这不也跟着你沾光。”他向着左手边努努嘴,示意着我偷眼看向不远处一位带着圆片金丝镜,留着黑色八字胡的中年人。

    “那是我们张校长。他去年上任,我们这些学生们一直也没能见上一面,今儿不就托了你的福,在这儿见着了吗?不说这些了,咱们赶紧点菜,那边的侍者脖子都快抻歪了。”

    前菜上毕,也不记着是什么了,因为心里积着的事多,食之也无味。培真不时地想出些京里和学校里的趣事和我说着,可我却鲜有答话,饭桌上少不得只听到刀叉碰盘的时候。

    培真也渐渐地不耐烦起来。前菜将将用好,他再也按耐不住,放下刀叉,直接地问道:“老兄,你今天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

    听他这么一问,我脸陡然红了,心事被看破自然叫人难堪。想着此中有太多的难言之隐,便只得叹了气,也借着这机会给自己的托辞打了腹稿。

    “这几天总是想着考试的题目,脑子里有些乱,倒也没什么别的。”

    不知他是否听出了话里的言不由衷,看着我只是笑,却没有点头接受这解释。

    “友然哥,干嘛这么烦自己?不就是个考试,你肯定没事的。就算是考不上,天也塌不下来。说出来也好笑,我爹还老拿你来教训我呢。”

    “教训你?”我心里不禁更是不安,想不出罗大人为何会拿我说教。

    培真脸上故作悬疑和痛苦的模样,轻声叹道:“唉,怎么办呢。爹嫌我不上进,就拿你做样子,说是像友然那样,家产自是不必说了,李老伯还和外国牧师说好了,无论如何也能帮他留洋,人家都这样了,读书还很用功。”

    如此面对面地被培真夸奖,虽是重复罗大人的话,却也让我好不难堪,忙着推说这是谬奖。他放下手中的刀叉,直盯着我,脸上也没了适才故作的神情,却是一片真诚的兴奋:“友然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只不过,我也没什么见识,不知……”

    “你别这么谦虚,也不是什么高深的问题。你觉着咱们读书、留洋为什么?”

    这问题初次听来,确实浅显,我未加思索便答道:“读书自然是正道,长辈们不都希望咱们读书上进吗?留洋嘛,这个我也问过家父,他说如今这世道,学问自然是西洋的最好,要学就得到最好的地方去学。家父还是希望我能继承祖业、光耀门庭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培真的面色,见他只是微笑,便觉着心虚,忙又加上一句:“父亲还说,光宗耀祖之外,当然还得想着报效国家。”

    “可是友然哥,你说的这些都是李老伯为什么想让你读书、留洋,可你自己呢?你为啥子呀?”

    “我自己?”这一问让我一时语塞,想想也确实从未认真地想过自己是为什么。由此再想开来,不光是读书、留洋,哪怕是其他的事情,婚事、伊莎白,在这一切里,又何尝曾经想过自己?忽地觉着一阵子头重脚轻,没了根基。

    我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我没想过。”

    “友然哥,其实我也没闹明白。”培真眼里依然闪烁着热情的光彩,真诚地说道:“可是我就觉着不能是别人说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总得自己想明白了。其实我这次都不想去考了,考得不好,白白让父亲失望,考得好了,去美国,可是自己都没想明白,就算去了也学不好。”

    “不过最近父亲也是有好多烦心事,没办法,我也就答应了。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美国,最好想个法子能不去了。不过你可不能去向父亲告发我。”

    “可是不留洋,你去做什么?再说,我爹好像说今年就想……”说到这儿,我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办喜事还是难以说出口。

    “你是说双喜临门那事儿吧?”培真此时眼里的神采有些叫人难以捉摸。

    我艰难地点点头,看着他的反应。

    谁知培真却没有马上回答我,反而问道:“这事你怎么想?这不也是大人们觉得的好事?”

    若是没有此前的问答,或许我也就装作欣喜,可想想实在不该和培真如此虚伪,便只得照实讲了:“这个我也说不好。以前想过,也没想明白,就不敢再想了。”

    “你心里有人了?”培真的问话听起来咄咄逼人,他怕是也猜出了个中几分隐情。

    “你要不想说也没什么,”他接着说道,“其实心里有没有别人也没那么要紧,只是……”说到这儿,他突然狡黠地笑了笑,拉长了声音言道:“只是,你不想见见舍妹之后再决定?”

    “见见……那,不好吧。要是能见,父亲和罗大人不早就安排了。”

    “友然哥,你怎么还这么老脑筋。要说我爹和你爹也真是的。自打前清那会儿就吵着变法维新,后来建了民国,可自己家里的事情还这么老规矩。现在时兴的是自由的恋爱,就像外国的书里写的那样,怎么也得先见个面,对不对?”

    “可是如果大人们不让,这也不能见啊。总是不能偷着见。再说,这见过了,传了出去,岂不是不好?”

    不知怎的,培真突然笑出了声,引得旁边桌上几位年长的客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忙地压低头,做个鬼脸,然后低声对我说道:“有什么不好的,不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吗?除非你心里有别人,不想娶她了,要不又有什么不好的。”

    想来那时我必定是满脸难堪和尴尬,而这难堪和尴尬便又做实了培真的玩笑话。不过他并未穷追猛打,反而是坐正了身子,严肃起来。

    “友然哥,我不开玩笑了。你别在意。不过我是说真的,你如果想和舍妹见一面,不用管是为什么,我一定安排,也不会有什么不好。你就告诉我,你要是想,等咱们考完试我就办。”

    摇头还是点头,我迟疑了片刻,便点了头。为什么点头,其实自己也不明白,或许这便是少年人的冲动。更难琢磨的却是那边培真,嘴角挂着微笑中,似乎也希望我们能见上一面。

    此后几天,忙着考试前最后的温习,便也没有闲暇胡思乱想。几门功课考下来,和培真对了答案,倒也都还满意,估摸着我俩的成绩都应属上乘。只是我的英文、拉丁文和现代外文有了白牧师这几年的帮助自是突飞猛进,相比培真分数应高些,可原本不错的数学,这次倒是没有考好,居然在第一道因式分解的题目上便出了小岔子。

    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是礼拜日,一早培真便来敲开了旅馆房间的门。他换下了平日的黑色学生服,穿上一件驼色的毛衣。在这冬春交际的天里,如此穿着看上去虽是有些单薄,但却衬托出悦人的明快。细看他,双眼里满是血丝,却是少了几分往日清澈的灵动。

    我怕相形见拙,但却没有培真那样的西洋式样的毛衣,便故意地没穿老管家和德诚特地买来的丝绒棉袄或是狐皮袍。谁知楼梯刚走下一半,便听着上面德诚焦急的呼唤和一轻一重不稳的脚步声。我心里正在懊恼,头也没有回,只是说着“不要了”,便拉了培真的胳膊,三步并做两步地下了楼梯,直往旋转门跑去。

    谁知在旋转门前,培真却把我拽住了,轻声劝我道:“友然哥,你还是多穿上点吧。这儿不比老家,虽然入了阳历三月,风还是挺大的。我都习惯了,你刚来,肯定受不了的。你看,德诚都快摔着了。”

    回头看去,德诚左手撑着大理石的楼梯扶手,身子也歪向左边,紧贴着楼梯的栏柱,而右手则是抱着黑色的丝绒棉袄,如此一蹦一蹦地下了楼梯来。

    德诚虽是一片忠心,我心里却满是埋怨。还是培真向我努努嘴,示意我把棉袄穿上。虽是老大的不情愿,但培真毕竟是朋友,便忍着心里的厌恶,穿回了一副遗少的样子。

    “今儿,我先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儿。”一出门,培真便兴奋地说着,言语中还特别地滑出一连串的卷着舌的儿音。

    “好玩的地方?”我怯生生地问道,“出来前,爹嘱咐不让我四处乱跑的。”

    见我面露窘迫,培真噗哧地笑出了声,眼睛突然地瞪起:“友然哥,你觉着我要带你去哪儿啊?可是不能乱想。”

    “好了,不逗你了。我每个礼拜日都进城去北京大学。清华这儿,要说真是太憋屈了,都是美国人的跟屁虫。北大的几位学长自己编了杂志,我不会写,也就是帮着打打下手。不过,”他说到这儿,眨了眨眼睛,像是心里正在寻思是不是告诉我,“不过这事儿我爹可不知道,我要带你去,你可得守口如瓶。”

    我自然点头答应,想来脸上必定没有管住探问之情,被培真看了出来,他会心地笑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别急,小妹那儿,我们午饭的时候过去。”

    此前那些日子,锁闭在了清华园旁的旅馆里面,浑然没有察觉春色已然悄回人间。去西直门的火车道旁,虽然树木的枝杈仍是干枯,可一丛丛迎春的枝条上却已有了淡黄的花蕾。心头卸下了考试的重压,自然是畅快很多,一路与培真谈天说地,到了西直门换上人力车,便向着东南方去了。

    依稀记着这便是那日初到北京时出城的原路。车先到西四,自此折而向东,从写着两个履仁大字的牌楼下穿过,迎着一段红色高墙驶去。

    迎面的红墙不仅巍峨,且上覆黄色琉璃瓦,更显得雍容富贵。培真帮我指点,才知道那便是旧时的皇城,那以内以往便算是宫闱禁地了。

    顺着这红墙向南,不一会儿便路过皇城西面的西安门。如今天阙虽在,宫禁已无,西安门两旁的城墙被拆开了缺口,一条窄路由此接着向东转去。

    这条路并非笔直,稍稍向南,又见一片高墙。再往前却是一道石桥,看上去总有几百尺长。桥的两端各是一座牌坊,近处的匾额上是金鳌两字,远处则是写玉蝀。石板铺就桥面,两旁有石雕的栏柱,再远处,左右则是水面广袤的两片大湖。此时正值冬春交季,靠岸近处已然是一片碧波,可湖中央冰面却还未化冻。

    培真指着右手边的湖水给我看,若有所思地说道:“友然哥,你看那边,便是西苑了。当初戊戌以后,西太后便把光绪,哦,就是德宗皇上关在了西苑的瀛台。后来入了民国,这就是大总统府,前两年袁贼也是死在那儿的。”

    说话间,人力车已行过东面的牌楼。右手前方看去,便又是巍峨的城墙,外有宽阔的沟壕,垂柳枝头已见些许嫩绿。路正对着这城墙的拐角之处,临着护城河的岸边是红柱灰瓦的几间房子,墙上则是三重檐的一座高楼。

    “友然哥,这可得好好看看,到紫禁城了。”

    “这便是到了皇宫?”我惊异地问道。虽然已是民国八年,我们这些经历过前清的人,谈起皇宫禁地,心里总还是有着几分敬畏和神往。

    培真伸过手来,拍了拍我这边的座椅扶手,笑道:“友然哥,你可别也是个遗少吧?要说,虽是民国了,可这里还真有皇上。”他伸直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出一根弧形的抛物线,“就在那墙后面,这不前两年还闹着要复辟呢。”

    想着培真刚才玩笑中提及的遗老遗少,望过去,宫墙正中,幽深的门洞两旁果真停着硕大的官轿,说话间竟见着身着前清补服和顶戴的三两人结伴出入。

    “我说得不错吧,”培真抬高声音,指点着远处,鄙夷地说道,“你看看,民国都八年了,可还有人愿意做遗老遗少。也难怪连那袁贼都想着要做皇上。做了皇上不光是自己生前风光,死后千秋万代还能有这么一大帮子人跟前跟后的。”

    培真指挥着人力车继续前行。“前面就快到了,”培真转过脸,似乎既有兴奋又还含着几分顾忌。他沉吟了片刻,在人力车顺着路左转的当口,轻声对我嘱咐道:“友然哥,待会见的朋友都是很新派的,要是有什么言语不周,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我自然感激培真挂念我的想法,虽然心里也担心自己这来自乡下,打扮落伍的样子被人笑话,但当着培真也只能故作坦然。

    “我总在乡下住着,太闭塞了,也想多见见人。被人笑话两句也没什么,说不准到了美国,被笑话的还要多咧。”

    “你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其实我也常被骂的,可是真的觉着和这班朋友在一起,心气儿和见识都不一样了。父亲也很喜欢这里的几位学长,特别是傅孟真

    和罗志希

    两位,说他们可是真正的国士成双。孟真兄人家都说是黄河上下第一才子呢。”

    “我平常在清华待着也是憋屈,这几位学长办了份《新潮》杂志,本来也是没我的份儿的。亏得罗志希也算是我本家远房的堂兄,我就央告着父亲帮我出面,才得着能每个礼拜来帮帮忙。”

    说话间,左手边一栋四层的西式红砖楼映入眼帘。培真催着人力车夫靠向路边,这里想来便是那北京大学了。

    进了楼,我自然是好奇地四处张望,说成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也不足为过。培真看出我对各处都是感兴趣,脸上挂着抱歉的神情说道:“友然哥,待会儿再带你四处看看行吗?我约了傅孟真十一点要去交稿子。你看这已经过了几分钟了,要是再晚了,肯定又要挨批了。”

    看着他神情,我倒是也好奇这傅孟真是何等人也,能让培真全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神采。初次见着傅孟真之时,确是觉着这人身罩着霸气,腾然而来,耀人眼目,灼人皮肉。

    他的脸浑圆有力,头发剃得很短,一双眼睛从圆镜片后射出猛烈的光,先上下地打量着我,直把我看得浑身不得自在。放下我,他又侧过脸,盯着培真,过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也如黄钟大吕,猛然间让我和培真都是一震。

    他挥着手,指着培真吼道:“培真,你这是怎么搞的?杂志才出了两号,就开始拖时间。我当初和罗志希可是说好了的,我们办这份杂志是要开民智,启国魂,人不在多而是在志同道合。他把你引见来,说老实话我本是不同意的,看着志希的面子我答应了,可是我跟他说,要是你做不了这事,可也不能怪我不客气。”

    他如此说着,仍是意犹未尽,手里抄起放在桌上的几张纸,拍打出声,接着发作道:“你看看,这上次写的东西,成什么样子。说好了今天十一点来交稿,结果又晚了。要是这样,你也不用再来了。我去跟志希说,这个帮手我不要了。”

    他发泄了这两通,虽是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可仍是气鼓鼓的,厚实的胸膛一起一伏,似是在蓄积着力量,刮起更大的风暴。培真连声道歉,说是前几天因为准备考试耽搁了,昨天一夜没有睡,把稿子又改了一遍。他从怀里抽出了仔细折叠的文稿,毕恭毕敬地将这几张还带着温热的稿纸放在傅孟真的面前。

    傅孟真眼中仍满是不屑,不耐烦地捏起第一张纸。

    “《理想国刍议》?”他声音仍如铜钟敲起,在屋里嗡嗡地回荡,“这是你重写的?”

    培真点点头,脸上仍是羞怯的红晕。

    “名字倒还有点意思。”傅孟真不再看培真和我,两眼专注地读着文字。他嘴里喃喃地重复文章中的字句,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

    文章读完,沉吟几刻后,他猛地在桌上一拍,直震得笔洗中的清水都出了波纹。

    “好文章,培真啊,这真是好文章。文字还得再打磨打磨。嗯,得狠狠打磨打磨。这不要紧,难得的是真情实感。”说话间,他猛地起身,大步地跑到门前,又是一声,如狮子吼般:“志希,志希,赶快过来。你家小弟有好文章了。”

    叫了几声,楼道里传来了一阵舒缓的脚步声。应声进来的年轻人也穿着洋装,两道眉毛斜插向上,头发留得不短,侧分在一边。脸中央,鼻梁挺直,鼻翼宽阔,让人不得不注目。圆圆的镜片后面,眸子里的光比傅孟真的柔和些,却不失智者的深邃和悠远。

    他眼光扫过我和培真,只微微一笑却没有打招呼,直接地走到桌边,拿起了那几张纸,读了起来。

    傅孟真仍是满脸的兴奋,快语说道:“志希啊,你这小弟还真是个藏而不露的才子。”转而冲着培真,他做了个作揖的动作,笑着致歉道:“培真,你别在意。你是志希的小弟,我也把你当弟弟看,刚才言语要是冲撞了,你也别在意,我就是希望你能上进。国家到了这一步,都是因为教育。旧学虽然也说以天地立心、以生民立命,可是十年寒窗,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功名,就算是中了,再一品一品地做上去,熬个二三十年,任凭你有什么棱角也都磨平了,缺的就是你说的这理想者和理想国。”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还不时地挥手顿足。他身边的罗志希,相比下却是安静平和许多,不露声色地读着文章。待得读完了,他微微一笑,对着培真说道:“能让孟真兄夸奖那确是有真功夫,这我就放心了。”他转而面向我,又是上下打量一番我那遗少的打扮,疑惑地问道:“这位是谁啊?”

    培真看了看我,像是在斟酌词句,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异样:“大哥,这位是友然,李友然。我的四川同乡,也算是朋友和亲戚吧。他也准备着去美国留学,刚来清华一起考过试的。”

    “啊,就是……”罗志希似是明白了什么,只是话没有说完就止住了。他侧过身,对着傅孟真道:“孟真兄,可否借你这里用一会儿?我们有些家事要说。”

    傅孟真也没有在意,把培真那文章夺了回去,乐呵呵地说道:“你们兄弟叙旧,我正好把这文章拿去给平伯看看,润色一下文字。”

    见傅孟真走了,罗志希忙着问培真道:“云妹的事儿你爹还不知道?”

    培真摇摇头,脸上一片无奈的神情。

    “唉,这可怎么好,都有两个礼拜了吧?”说到这儿,他侧过脸,端详着我,缓缓地问道:“他还不知道吧?”

    培真还是摇头,轻声答道:“我约了培云,一会儿让友然哥和她见见。”

    罗志希听了这话,脸上愕然,沉吟了片刻才点点头,说道:“也好,也好,这也算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了。你们聊吧,我还有事。”走到这屋中间,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折回了几步,走到桌前,拿起了一本薄薄的书,递给了我。

    “这是我们办的杂志,叫做《新潮》,就是要给中国带来新的思想,像潮水一般吐故纳新。我们北大的陈先生、胡先生办了一本叫《新青年》的杂志,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们觉着办了份叫青年的杂志还是不够,要让青年们自己觉醒,要有青年人办的,给青年人读的杂志。”

    我接过这杂志,看着略泛着黄色的封面,大大的新潮两个字,占了纸面的大部。怯生生地道了谢,这杂志放在手里,觉着却是远远沉过它自己的重量。

    罗志希意味深长地开导道:“培真和我说过你的情形。多看看这些书对你会好的。即便是出了洋,有的人浑浑噩噩地学位得了不少,可西洋的精髓连门也没有摸着。这就好比唐玄奘师徒四人去了西天可没有取回真经。你们去见培云吧,见完了,再看看这书,会明白些的。”

    从北京大学出来,培真指挥着人力车又朝着东北的方向驶去。路上我俩都没有说话,我心里总是想着那最后几分钟的对白,其中必然有言而未尽的话。

    因为心里有事,翻着杂志去排解,眼前的路便没有那么注意,只记着向前走了不远,便又看到了红色的宫墙,那是皇城的东段,再折而向北,就是经纬相间的宽街窄巷。

    培真说这些巷子,北京的人都叫它胡同,是自打蒙古人建了大都的时候便有的。眼前这些胡同,因为离着前清大臣们上朝的东华门近,便多是高官显宦的赐宅恩邸。

    从北大出来怕是有个二十分钟,培真让人力车在一座南向的黑漆广亮大门前停下。拍打门环后,一位管家模样的老人应声出来,显然是认识培真的,唤了声罗少爷,也没有多问,便引着我们前行。

    大门内是一人多高的影壁,路是向左去的,过了几进院子,当中都有游廊相接。和我家在自贡的老宅相比,不仅院子宽大,甚至一梁一檩都粗硕出许多。柱子打磨得自上而下笔直光滑,柱子上涂得是一层红漆,窗棂涂得是绿漆,檩条的一头则是蓝地上画着金色的万字纹。

    最后的一进院子过了,左手是一座假山,只是因为在北方开春之际,草木还是干枯的,少了几分生机。假山上盖得有面阔三间的一处房子,比别处的房屋更显气派和精致。

    从假山下走过,一阵乐声传来。那曲子听起来应该是西洋的,只是全然不像是钢琴或是风琴曲那般如泉水潺潺,而是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乐器,像马群一般带着低沉的悲怆奔腾而来,每一声都似乎是要踏在我心上。

    我听得入了神,脚步也放慢了,培真拽了拽我的衣角,笑着说道:“友然哥,可别发愣啊。待会有你的听。云妹怕是会等急了。”

    也许是这一路的风物,让我暂时地忘却了此行的目的,他提起云妹时,我才又想了起来。“这是你府上。罗大人没有在家吗?”我一边问着,心里却生出诧异,因为记着罗家在京里好似也是暂住,应该没有如此宏大的府邸。

    培真抿着嘴笑笑,然后故意做出慌张的神情:“我哪有那么大胆子,在家里让你和云妹见面?那样你我都得吃板子。这是……嗯,可以算是一处朋友家吧,借给我们做个约会。”

    “可那样,罗大人如何放令妹出来呢?”

    培真没答我,只是示意着我拐进右手边的一处月亮门,然后神秘地说道:“友然哥,你就随遇而安吧,干嘛这么紧张。有些事是不需要问究竟的,就随它发生了岂不是更好?”

    培真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得随遇而安,跟着他又进了一处院子。这里比着前面的院子略小些,院里也不只是方砖铺地,而种了些草木。北面上房也是面阔三间,进去要先迈上三级台阶。当中的那间,为着御寒,门外挂了厚厚的棉帘。

    揭开帘子,才发现内里是一道廊子,应该是为了御寒而封了起来。里面又是一道门帘,进了屋,培真像是熟识这里的一切,安排我在一张双人皮沙发上坐定了,便又退了出去,让我独自等着。此时虽然无心仔细观赏室内的字画、挂屏,却也觉出这房间的不一般。地面并非砖石更非夯土,而是铺就一手宽的木地板。屋里暖融融的,却见不着火盆或是炉子,仔细望去,在迎面窗下,却如我住的那旅馆一般设着一架暖气。

    我正自顾自地出神,想着罗家如何结交如此显赫的门庭,却听着外面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我心里一阵狂跳,忙着起身,两手也不知该怎么放着。内里的门帘挑起,培真先进了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位十几岁的少女。培真见着我的窘状,也不开口,只是向旁一侧身,把身后的女孩子让了出来。

    她生着一张鸭蛋圆的脸庞,眼睛细长,眉毛比一般的少女浓重,透着一股英气。前额留着齐齐的刘海,乌黑的发辫系在脑后。她身上穿着学生的装束,淡蓝的偏襟上衣,七分袖下,两手交叉在身前。她看上去也有几分拘谨,可是却不像我那样半句话也说不出。

    “友然哥,”她张开口,声音中已不带着半点四川的乡音,全然是柔和动听的京腔,“三哥往常老是提起你,没想到在北京见着啦。”

    培云一对眸子清澈透亮,直率地看着我,里面并没有羞涩,只是露出几分淡淡的歉疚。这直率却是让我浑然不知所措了。如此面对面地交谈实在已是难到家,更何况,更何况站在面前,直看着我的这培云,在名份上却是我的未婚妻呢。

    人虽然是僵直地站着,脑子可却像是开了锅一般,各式念头此起彼伏,压都压不下去。培云看出了我的尴尬,低下头,目光流动,抿着嘴微微地一笑,两腮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还是培真出来解了围,一边按着我坐下,一边示意培云也坐下,他自己却也没有出外再找椅凳,便在培云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了下去。

    虽说坐下了,可那矜持却仍罩在我们身上。我和培云都是微微地侧身,背紧靠在沙发扶手上,尽可能地把两人中间的距离拉大。

    培真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故意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可和你们说好,我就是跑跑龙套。这之后的戏可得你们这两个正角接着唱,别老看着我。你们俩可真逗,问你们想不想见,你们都是点头,可这见了吧,谁也不说话。唉,算了,算了。培云,人家友然哥毕竟是客,谁叫你又是我妹妹,只能让你先说了。”

    培云咬咬嘴唇,心里该是有些不安。她深吸一口气,眼睛睁大了看着我,嘴里坚定的话却是抛给培真的:“我先说就先说。不过三哥,这事不关你,要说我就跟友然哥一个人说,你别在这儿添乱。”

    听了这话,培真一个挺身从沙发扶手上跃了下来,冲着我们二人笑道:“那可敢情好。你这话我也听过好几遍了,不听也罢。反正你们要是成,那友然哥就变我妹夫,要是不成,他还是哥,我反正不吃亏。你们慢慢谈吧,我在院子里放哨,省得你们被人搅和了。”

    “友然哥,”培云轻声地开始,语调里那歉疚的意味更浓了一分,“今天我说的这些,你不要生气好吗?这不是你的过错,是我的过错。”

    “友然哥,我不能嫁给你了。”

    说完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培云便不再言语,只是用清澈而无邪的双眸盯着我,期待着我的回音。

    可我该怎么答呢?其实我不也曾祈盼着这桩婚事能无疾而终,可真的被问到了,却又有些说不出口。眼前的培云毕竟是韶华如花的少女,相处虽短,对她却也有一种亲近的好感。再者她毕竟是培真的妹妹,若一时口误,惹得她伤心,也是我不愿的。

    思前想后,我只得微微地点头,声音小到自己也难听清:“我明白了。”

    “那你心里是不是也不愿意娶我?”此时培云灵动的双眸中闪动着一股灼人的火热,让我只得低下头,喃喃地叹道:“我……我不知道。”

    “那也没关系。其实就算你说还想娶我,我也不能嫁给你了。友然哥,你明白吗?两个人要两相情愿才能婚嫁的。”她顿了顿,然后放缓了声音,接着说道:“三哥说他猜想你也另有喜欢的姑娘,这样咱们两不耽误,岂不是更好?”

    “培云,你我怎么想,咱们都说明白了,可是这婚事是你爹和我爹说好的。要是他们不干,咱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为什么没有法子,”培云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听起来全是坚毅和勇气,“跟你说实话吧,友然哥,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爹不知道,只有三哥知道。我心里有自己喜欢的人,我和他已经在一块了,而且我就要一辈子和他在一块,这就是私奔。我是破釜沉舟了。三哥怕爹一时受不了,只是让我给爹写了信,说自己没事,别的先不说。爹四处托人找我,他着急、伤心我也明白,可是他不明白,要是硬逼着我嫁人,我宁可死了。”

    这个死字让我全身一震,真没有想到眼前这貌似温婉的小姑娘心里却是如此刚烈。“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告诉罗老伯呢?总不能一直瞒他下去?”

    培云摇摇头,无奈地说道:“要说我爹,在好多事儿上思想很新潮,可其他事儿上又是老脑筋。这事儿我也想好了,就这几天吧,我就让三哥把真相告诉爹。爹要是想得通,那就和你家好好说清楚了,把这婚约退了也就没事了。要是爹爹实在面子上过不去,大不了就说我得暴病死了,也就完了。”

    又是一个死字让我震得更是心惊,想着这话太是不祥了,我慌忙地说道:“培云,你可千万不要这样。我答应就是了,我去和我爹说,就说是我不愿意,让我爹来退婚约吧。”

    “你不行的,”培云坚决地摇摇头,脸上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容,“本来就是我私奔在前,一人做事一人当。再说,三哥跟我说过,说你心最好了,所以他才让我跟你说实话。他说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可是你既然心好,肯定也不想让你爹为难。你就别管了,反正等不到你回川,这事也就有个了解了。”

    培云说得如此坚决,我也难再说什么,便又沉默了。低着头沉吟片刻,觉着那沉默好是尴尬,偷偷一抬头,却见着培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四目相视间,脸上觉着一阵发热,便又把头低下了。

    “友然哥,三哥没说错,你心还真是挺好的。你,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私奔?”

    她这一问,我的脸便更红了,倒好像我是那个私奔后被盘问的人。培云没有再追问我,柔声说道:“你能听见那大提琴的声音吗?”

    适才两个人说话,倒是没注意旁的声音,经她提醒,侧耳倾听,果然有如天外来音一般,一个低沉、柔缓的声音飘了过来。与适才走过假山时不同,这琴声变得如歌如诉,像是在月光下轻声吟唱的少女。

    那声音好似没有经过耳朵,而是直通心田,在心里它推开了一道门,天光泄下,我似是明白了,半梦半醒地答道:“是因为这琴声?”

    培云点点头,幽幽地继续说道:“是因为这琴声。去年我生了场病,是肺病。你知道这病是要养的,父亲便送我去西山,在外国人开的疗养院里养病。那日子可难熬了,好在我的病也不算太重,就常四处走走。有天早上,我出去散步,就听见了这琴声。开始也没觉得怎么样,可是后来几天,一出门便能听见,慢慢地,就好像和这琴声熟了,能听懂它在和我说话。”

    “你知道吗,友然哥,那感觉可奇怪了。那琴声好听是一方面,可我觉着能听出来那琴声里面也很苦闷,就想着要让人去安慰它。”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就顺着那琴声去找,才知道拉琴的人也是在这里养病。他的病比我的重,医生说他那病说不准会什么时候犯,犯一次命就短一分,恐怕再犯个八次、十次,命也就没了。”

    “再后来,我就天天去听他拉琴。他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可他那琴声里又把所有要说的话都说了。我们好像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不管此生多么短,一定要在一起。”

    “你也能看出来,他家世是极好的,就算是这样一个身子,想嫁给他的人也不在少数。他说恐怕是为着他家的产业。他不愿这样,我也不愿这样。我不图什么名份,没有名份更好,我就想和他在一起,听他拉琴,一直陪着他。”

    培云应该看出了我与她有这一点相通,便试着问道:“友然哥,你觉得我傻吗?”

    “我不知道。其实我觉着自己也很傻,而且……”我沉吟了片刻,看见培云鼓励的眼神,便少了些顾忌,接着说道,“而且我胆子小,就算想得到,也做不到。要是能像你,能像培真那样就好了。”

    “真这么想?”培云打断了我的话,眼中闪烁着兴奋的亮光,“三哥还说我呢。他帮我从家里跑出来,可是未必觉着我这样就好。你要是真这么想,那我就谢谢你了。”

    她跑到屋门口,把培真叫了回来。

    “我的事和友然哥都说好了,”培云眼睛盯着培真,似是还有话要说。

    “说好了就好了,”培真躲开了她的眼光,看着我,眯起眼睛笑了笑。

    “三哥,”培云声音中夹杂着嗔怪,“你装傻。说好了的,我先说,然后就该你了。你的事怎么办?当着我的面你要是不好意思,那我就出去,你自己和人家说好了。”话刚说完,培云转身便走。

    培真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拉住了妹妹,歉疚地说道:“别走,别走。你在这儿当个见证不好?”转身面向我,他深吸了口气,郑重地说道:“友然哥,云妹和你说好了,你也明白她的心意。我也是一样,和你家幺妹的婚事我也会想办法推掉的。”

    “你也有意中人了?”我惊愕地问道。

    培真摇了摇头:“没有。将来也不一定就会有。我就是觉着要做的事太多了,我不想耽误幺妹。”

    我自然明白,培真既然这么说了,便一定是深思熟虑的,也无从劝他。他们二人说的道理固然都是对的,更何况如此未必对我、对幺妹不好。想着爹原先希望双喜临门,如今却是要变得两手空空了,心里却也觉着些悲凉。

    “亲戚是做不成了,”培真叹道,“不过还是朋友,对不对?我和培云以后还是会把你当大哥的。”

    他能这么说,无论是真心还是护着我的面子,我自然是感激。可感激之外,更是一重惭愧。无论是见识还是胆量,他们都在我之上。如此相比,在他们兄妹面前,我这个大哥实在是扶不起来。这么想着,心里自然觉着没趣。培云本说要留我吃午饭,我推辞了,培真要送我,我也推辞了,一个人回了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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